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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警也是人,隻有一條命

在成為警察之前,深藍一路過得平順,父母在國企工作,他從小住在大院裡,接觸的都是一些正面積極的人和事。幾年基層警察的經歷,卻讓他看盡瞭人世間的黑與白,以及人性中的灰度地帶。

荒誕

情報似乎出現瞭偏差。

敲開房門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傢:正在準備午餐的父母、抱著寵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小姑娘、溫馨整潔的客廳,一切與情報相距甚遠——此前,一起性質惡劣的系列電信詐騙案告破,詐騙團夥通過改號軟件撥打受害人的電話,前後詐騙瞭 900 多萬元。線索指明,這對父母就是販賣公民個人信息團夥的兩名成員。

這是 2015 年 5 月,武漢光谷附近的一棟高層住宅樓。警察深藍和幾名同事在這傢人的錯愕中暫停瞭行動,轉而向刑偵部門確認情報信息。可在接下來的調查中,他們從這傢人的電腦和移動硬盤裡找到瞭高達 2TB 的文件,裡面是一個個陌生人的姓名、身份證號、銀行賬戶等信息。

直到被捕後,這對下崗夫婦還以為自己隻是「倒賣瞭點姓名和電話」,可以罰款瞭事。他們不知道在他們倒賣信息後,有十幾個人被騙去瞭幾百萬財產,他們有的精神失常,有的服毒自盡,有的在得知被騙後,當場因心臟病發作身亡。最後,夫婦倆因「倒賣公民個人信息罪」分別被判處瞭三年和五年的有期徒刑。

幾個月後的一個深夜,他們的女兒拉開瞭傢中的窗戶,跳樓自盡。

後來,基層警察深藍寫下瞭這個真實故事,寫下瞭這個案件對於當年 20 多歲的他帶來的復雜感受。在過去 1 年半的時間裡,他把自己在湖北一個基層派出所裡經歷的案件寫成瞭 20 多萬字的故事,發表在網易非虛構寫作平臺《人間》上,隨後集結出版瞭新書《深藍的故事》。

書中有雞零狗碎的日常糾紛,也有販毒賣淫等刑事要案。當越來越多的故事通過深藍的寫作浮現出來,你會驚訝於一個常年隻有 4 人值班的基層派出所裡能夠遇見的一切,那裡的荒唐與復雜隻不過是這個國傢廣袤大地上的一處側影。正如一位讀者的留言:「荒誕到讓人覺得就連這樣平實的講述都顯得難以置信。」

而為瞭保護當事人和所在單位的隱私,深藍無法公佈自己的身份。他在書的背面這樣解釋自己取名「深藍」的含義:在靜謐安詳的小鎮街頭,在忙碌熙攘的城市道口,在每一個午夜時分的派出所值班室上懸掛著的深藍色燈箱。

圖 / 網絡

小案子

與其他畢業於警官院校的同事不同,深藍本科在一所師范院校學習漢語言文學專業,後來通過公務員考試,被分配到瞭派出所裡最基層的崗位——基層民警。

基層派出所裡在編人員不多,他所在的班上隻有 4 名正式民警,每次接班,他們都得從早上 8 點開始,忙活到第二天早上 8 點。接處警量最大的一次,他們一天中接到瞭 31 起警情。由於小地方沒有太多編制,加上單位早年間刑警隊直接下沉到派出所,各式各樣的案子基本都會集中到派出所,「每一個在基層工作的民警要面對的案件數目都是一個天文數字。」深藍說。

幾乎毫無準備,天文數字般的案件讓剛剛當上警察的深藍出瞭不少醜。「第一次 110 出警,面對被群眾當場抓獲的慣偷,我像木頭一樣呆站著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在同事驚異的目光中憋出一句:大哥,偷東西不對;第一次處理自殺現場,我被上吊者因繩子突然斷掉而墜落的腦袋當場嚇哭;第一次帶犬巡邏,巡邏車前排的同事妝容齊整,巡邏車後排的我撩撥警犬,然後和它打得雞飛狗跳 ……」

更為棘手的是那些源源不斷的日常糾紛。過去他以為警察應該和各種殺人犯、強奸犯打交道,必要時拔出槍大喝一聲:「放下槍,我是警察」。實際上,一名基層民警的職業生涯中,絕大多數時候都在處理一些類似於電動車被盜、傢庭鄰裡糾紛、小偷小摸之類的案子。有時他還要出警尋找走失的寵物,多是一些「打雜」的工作。

警務人員每天都面臨著各類繁雜瑣事 圖 / 網絡

「我有時會跟同事開玩笑說,自己哪裡是來當警察的,分明是扮演居委會大媽。」深藍說,那些「小案子」雖然小,但耗費的經歷和時間卻不少。幾年前,他所在的轄區有一位老太太報警,原因是正在鬧不和的兒子和兒媳不願同床睡覺,希望警察能夠調解一番。在調解未果後,老太太經常在凌晨兩三點報警,深藍與同事們深受其擾。

有時是一些強人所難的要求,「好像任何事情扔給警察,都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一位母親出門打麻將時忘瞭帶鑰匙,不慎把一歲的孩子反鎖在瞭傢中。當深藍與同事趕到時,孩子在屋裡睡覺,而煤氣灶上仍在燒水。正當他們要派消防隊對房門進行破拆時,那位母親卻擔心新買的防盜門,堅決不同意。叫來開鎖師傅後,她也因為開鎖價太高而否決。

隨後她的要求更是讓深藍氣得「差點打人」,為瞭不損壞防盜門、不花錢開鎖,她建議他們從窗戶外邊爬進去——她住在 6 樓,在沒有經受訓練的情況下,他們一旦失手,非死即傷。這讓深藍想起幾年前,兄弟單位類似的案子:一位同行在攀爬過程中因為腳下踩的空調外機老化,從四樓掉落瞭下去,搶救無效後殉職。

「警察是一份職業,民警也是人,隻有一條命,」深藍寫道,「我們甘願倒在打擊犯罪、維護治安的征途上,而不願在這種事情上做出無謂的犧牲。」

黑白之間

深藍常常在夜晚寫作。天黑瞭,坐在派出所的備勤室裡,沒有瞭各種各樣的打擾,這些繁雜瑣碎的案子漸漸被回憶瞭起來,它們記錄在過去的接警記錄、工作記錄和深藍的日記裡。

對他而言,寫作更多是源於自己的傾訴欲。因為工作紀律,基層民警無法跟他人討論每天的遭遇,少有的交流就是在單位的食堂裡,同事之間聊聊自己正在辦理的案子。「人們普遍認為警察作為國傢機器,應當是無所不能的,但事實上,一線警察很多時候在工作中是很糾結的,甚至可以說是無助的。」

圖 / 視覺中國

第一次讓他有寫作欲望的故事有關親情的疏離與冷漠。6 年前的大年初三,深藍在值班室裡接到瞭一傢水電廠的報警,一位穿著一身阿瑪尼的老人倒在廠門口的雪地裡,不知死活。深藍在隨後的出警中瞭解到,這位老人患有老年癡呆癥,雖然三個兒子都從名牌大學畢業,每月都打上萬塊生活費給他,但他常年隻有保姆陪在身邊,老無所依。在遇見深藍後,他甚至要求他把自己兒子們叫回來,「不然就把他們都抓起來。」

後來與老人聊天他才得知,原來那一次暈倒在雪地,是因為患有老年癡呆癥的他想起瞭 28 年前,與兒子們相依在一起的雪夜。幾年後,老人在一次獨自出走時把自己的生命終結在瞭一渠河水中。直到那時,深藍也沒有把他的兒子們喚回來。

在深藍的寫作裡,黑與白之間沒有那麼大的區隔。年輕的小忠曾經的理想是當一名警察,卻因為砍死吸食海洛因的無良父親入獄,成為瞭警察的重點管控對象,最後作為警方的線人死在瞭緝毒現場;山東女孩方巧為瞭供弟弟上大學,被全傢逼著去賣淫,後來在深藍的幫助下重回正軌,組建瞭自己的傢庭。

辦理的案件多瞭,深藍心裡也有自己深惡痛絕的東西。

幾年前,他參與瞭一次毒販抓捕行動,那起案子裡有一對母子吸食、販賣冰毒。進屋抓捕的那一幕給他帶來瞭強烈的沖擊:母子二人正在床上發生關系。同事告訴他,這是一種「散毒」的行為,「人在吸食冰毒之後會性欲亢進,甚至隻要是異性就行,不擇對象。」

那是深藍第一次感覺到對某種事物的深惡痛絕。以往的案子裡他多少會對嫌疑人心生一些同情和憐憫,但這一次他就連做筆錄都非常艱難,甚至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眼神去看那對母子。

「你永遠不可能探查到人性的真實深度。」深藍說。

電影《無間道》劇照 圖 / 網絡

人生的悲喜

去年,深藍考取瞭法學博士,從基層派出所回到瞭校園。伴隨瞭自己幾年的基層警察習慣仍然跟隨著他。每次在外與同學朋友聚會時聽到手機鈴聲,他還是會下意識緊張一下,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崗位上。

過去在派出所值夜班時,他常常被報警電話驚醒。在學校宿舍,管理員辦公室的電話鈴聲與派出所的一模一樣。有時他會在鈴聲中迷迷糊糊地起床,飛奔去接電話。

為瞭保護故事中的那些當事人,深藍在離開警察崗位後依然無法公開自己的真實身份。《人物》的采訪通過深藍在網易《人間》的編輯沈燕妮傳遞采訪提問進行。深藍似乎用瞭很長的時間認真作答,一周、兩周過去瞭,沈燕妮隻能回復稱:「今天他應該寫到第 14 個問題瞭吧。」

最後深藍回復瞭一萬多字的答案,講述自己作為基層警察的過往與思考,以及他書寫那些故事的緣由。可以從那些樸實的字句裡體會到這位普通民警對於故事裡當事人的關心,以及他個人的困惑與希冀。他說:「這些在讀者看來是『故事』,但對每一個當事人及其傢庭來說,就是『事故』。」

深藍已經出版的《深藍的故事》 圖 / 網絡

因為深知那些故事對於每一個當事人的重要性,深藍下筆時常常慎之又慎。他也在回答中提到瞭,「警察在工作中,應當盡可能地排除個人情感,就事論事,不該帶著主觀印象去處理事情。」

但寫作更多時候是一件更為私人的事,難免會寫出自己的情緒。編輯沈燕妮發現在深藍早期寫作時,習慣於隱藏自己的情緒。在後來的溝通中,她鼓勵他適當地表達自己,直面自己的喜好厭惡,表達自己的情感。「民警也會有個人的困惑,我覺得這就是每個普通人的困惑。」沈燕妮說。

時隔兩年再次寫到那起電信詐騙案,回憶起那位因父母犯罪而跳樓的小姑娘時,過往出現的那些憤怒與悲傷,在寫到小姑娘去世時化為瞭一種唏噓,「一個如此年輕的生命就這樣逝去,不管是什麼原因,都是讓人惋惜的事情。」

深藍也想起當時除瞭這對夫婦外,其他被抓捕的嫌疑人面孔,他們是電信部門的員工,是汽車 4S 店的職員,是超市裡辦會員卡的導購。他們直到領刑的那一刻還在喊冤,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涉及犯罪。而他們也是生活在我們每個人身邊的普通人,被無知與愚昧圍困的普通人。

這也是深藍寫作的另一個動力。「每一名基層民警都是一本關於生活的百科全書,經年累月地經歷著各色人生悲喜,我們既是看客,又參與其中,時間一長,便能在一個故事中看到另一個故事的影子。」

他希望更多的人,從一開始就知道結局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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